乡土小说:亲娘

文:刘建平

我出生那天 ,下了一场泼天大雨。整整一天一夜,连一丝风丝儿也没有,就是扯天扯地没头没脑地下。听老辈人讲,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下得人心里毛毛躁躁,腻腻歪歪,没处躲没地儿藏。

一场大雨淋塌了几十家的房子,村里好几个人没了影踪。

我就是在那个雨天出生了。听老辈人说,是我给庄上带来了这场灾,我是灾星降临,也有的说,在这样的天出生的人命硬,也有人说我是俺娘的克星,也有人说……说啥的都有。

反正我活了下来。有时想想,老辈人说法也不是没道理。那年月我能活下来,还真是命硬。可是我出生当天俺娘却死了,我也还真是俺娘的克星。

我刚刚落地不久,俺姥娘就拧着小脚,披着片破麻包,一身泥水的进了屋。俺爹圪蹴在墙角,头埋在大腿里,一声不吭。俺奶奶青着个脸坐在床边上,没一点喜气,见俺姥娘一身泥水进了屋,在床边挪挪腚,算是见面礼。俺爹没动静,像是睡着了。俺姥娘没吭声,从怀里摸出俩鸡蛋,轻轻地放在俺娘的枕边。

“娘——”,俺娘从嘴里挣扎出一口气,清白的脸上涌起一片潮红,“我想喝口鸡蛋汤。”

俺爹梦魇似的抬起头,讶然地看了看俺姥娘,又看了看俺娘,傻子似的翕动了一下嘴唇,“婶子来了。”

俺姥娘没看俺爹,抓起那俩鸡蛋,塞进俺奶奶的手里,冷冷地说:“给俺妮烧点鸡蛋汤去。”俺奶奶把鸡蛋塞进俺爹手里,“给你媳妇烧点鸡蛋汤去,有功——”。俺奶奶把那个功字拉得长长的。

俺爹慢慢立起身,出了门。很久,俺爹才回来,哼唧道:“柴禾都湿透了,点不着。”

“真你奶奶个腿!俺妮给你家当牛做马,吃糠咽菜,一顿饱饭没吃过,又给你家生了个根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咋着,连口鸡蛋汤也不给啊!还有点良心么?我咋瞎了眼,把闺女许给你这个龟孙!”姥娘破口大骂起来。

俺奶奶没吭声,脸都绿了。

“娘——”俺娘挣了口气,费力地给俺姥娘伸伸鸡爪似的手。

俺姥娘一手拨拉开俺奶奶,趴到俺娘的脸上,“妮,你有啥话?”

俺娘大口地喘着气,死死地抓着姥娘的手,很久,才微微地说:“娘,想啥法也得把俺儿拉巴大。”

俺姥娘感觉有点不对劲,泪水滴滴答答的,从满是泥点的皱纹里滑下来。“妮,你傻呀,说啥话!”俺姥娘抽噎着说。

“娘,我真想喝口鸡蛋汤,滴几滴香油,真香啊!”俺娘梦呓似的叨念着,慢慢地松开了姥娘的手……

——这事是俺姥娘临死前给我讲的。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吃公家饭了。

俺是在你娘死后第二天进的你家门。你那猫似的哭声瘆得人心慌,怪可怜的。俺也刚添了你哥才三天,还有点儿奶水,就过来给你喂几口,给你延点儿命。没想到进来之后再也没出去,成了你的娘。

那时候,俺外头人在煤矿上上班,塌矿啦,俺外头人埋里头啦。俺成了寡妇。那年头谁敢娶俺啊,一是大灾年,天天有尸首从庄上拉出去,草草埋了。谁家都没有个嚼头,哪有剩余再喂个寡妇,况且俺又怀了你哥?再个说,俺外头人是砸死的,说俺克夫,更没人敢要了。要不是你没人喂,俺给你哥也说不定就饿死了。 你奶奶看俺还有奶水,想想你娘临死前说的话,好歹把俺留下啦。

儿啊,把你养活大可真不容易啊!你恨不能把俺的血都咂出来喝了。因为这,把你哥活活饿死了。你就成了俺的命,成了你哥的魂,成了两家的根。

你那时候长的真柴巴,给个猫似的,窝曲在潮烂的被窝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喵啊喵啊地哭。没想到你长大了,却长了个大个子。你不知道那时候俺多害怕不?生恐一不小心你没了那口气,对不住你死去的娘。有一口奶先给你,你哥哥喝白开水。你满月的时候,你哥哥就走了。

那是啥年岁啊,没吃的,俺就拼了命吃野菜,没野菜了,吃树叶,什么榆菜,槐花,柳芽,榆叶,槐叶,逮着啥吃啥,说啥也得把你拉巴大,给你娘个交代。那时候,都没得吃,都满地里找野菜,春二三月里,你就看不到树上有叶子,都叫人给撸吃了,得填饱肚子啊!是个人,脸都是绿色的,吃野菜吃的。俺天不亮就出门找野菜,你奶奶出不了门,得守着你,俺给你爹就跑得远远的,多寻点野菜得够一家人吃的。有时,寻不着,一家人就得挨饿。不管咋着说,把你奶得红润润的,俺就喜欢得不得了,吃不饱也不觉得饿了。

你才上学不久,差点儿把俺的命给搭上了。那天晌午人家的孩子都放学回家了,就你没回来。俺心里有点儿不安,就去接你,到学校门口一看,一个人瞎都没了,俺心里嘟囔:“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就是贪玩,一点儿也不安分。”满大街的喊你,庄东头的二小说,你跟一个货郎鼓老头走了。“哎呦,俺的个娘哎——”,把俺吓得,脑袋嗡一下,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一腚蹲地上,晕过去了。街上的人看见了,唤醒了俺。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似的没了命地往家跑,边跑边喊你爹。

一个街筒子的人都四下里找你。俺按庄东小二说的方向泼了命地追。在离咱庄北三里的桥头追上了你,一把把你死死地搂在怀里,摊在桥上,狼嚎似的大哭。货郎鼓啥时候跑的,俺也不管了。只知道抱着你俺的魂就在,哭着俺心里才踏实,等家人赶到了,才把俺扶起来,一家人哭着回家了。从那以后,你上学,俺就在校门口放羊,你下学,俺就左手牵羊,右手攥着你回家,生怕你再跑了。再后来,你出门在外上学,俺常常做噩梦,梦见人把你拐跑了,哭着到处寻你不着,把俺哭醒了。所以,你爹给你送粮食俺都跟着,看见俺儿,俺心里才踏实,才能睡着觉。

你上大学去,你爹去送你前的那个夜里,俺翻来覆去睡不着,俺给你爹说:“千万看好咱儿!”你爹那个老东西骂俺晦气,都说一千遍了。俺说,俺咋觉着没说呢。你走了,俺天天给你烧香,求老天爷爷保佑你安安稳稳上完学回家。俺烧香的习惯就是你离家后养成的。你爹个老东西嫌俺烧香,骂俺。俺不烦,俺心里有俺儿,你骂去吧,俺就当耳旁风。

儿啊,你现在吃公家饭了,也娶媳妇了,啥时候给俺添个孙子,也给咱家里续个根啊!别等俺去了,就看不见了……

——这是我带我媳妇头一年回家过年,俺娘给我说的。过了年,我刚上班没几天,俺娘就突然走了。

娘啊,娘,俺的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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