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一一王小波

接上节,仍讲《黄金时代》的艺术特色。

笔者对《黄金时代》的这种解构,您也许感到震惊、或怀疑,没错,笔者开篇就曾讲过,要带您领略一个不一样的《黄金时代》。对笔者的这种重构,王小波是否认可或同意呢?就是说这种叙事艺术、重构可不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我们知道,《黄金时代》的创作受杜拉斯《情人》的影响非常大。王小波在《用一生来学习艺术》中如此强调:“我总觉得读过了《情人》,就算知道了现代小说艺术;读过道乾先生的译笔,就算知道什么是现代中国的文学语言了……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没有一段的安排经不起推敲。”王小波在文中也提到“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另一种逻辑”就是心理时间。

笔者认为,心理小说应该分为两种,一种是作者和主人公角色代入的意识流小说,就如杜拉斯谈到《情人》的写作:“流动的写作就是这样,没有指向,游走于词语的波峰,转瞬即逝。它永远不会打断阅读,不会越俎代庖。没有给出说法,也不解释。”她讲的“流动的写作”,其实就是指意识流,作家写作过程中作者的意识代入主人公的意识,让作者“死去”,这种意识流小说采用第一视角叙事,读者代入感强烈,也是心理小说的最高层次,《黄金时代》就是此类小说的巅峰作品。《情人》大多时间用的是第一视角,后来掺入第三视角“她”,不能不说这是一个败笔,也是全书最大遗憾。仅管《情人》没能进入世界名著前100本,但它在世界文学领域还是有较大影响的。宋承宪、林智妍主演的韩国著名情色电影《人间中毒》,有一段吉普车上的戏:“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因为抓手了吗?大领你的手很好,吃饭的时候、很想摸一摸这个手。”

《人间中毒》关于“手”

笔者认为这段特写,灵感直接来源于杜拉斯《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情人》别传):“她则看着他那只搭在扶手上的手,他忘了这只手。过了一阵,她冷不丁地抓起这只手端详。她象拿着一件从来不曾如此近看过的东西一样捧着这只手:中国手,中国男人的手。手很瘦,指甲处弯曲,有点像断过,令人怜悯的孱弱,象一只死鸟的翅膀。”

梁家辉主演电影、杜拉斯《情人》关于“手”

另一种是内心、心理展现(或心理描写)小说,笔者一直认为这种小说并不算意识流,但很多论者将它与意识流小说混为一谈,比如被称为意识流小说王蒙的《风筝飘带》,可以说它是王蒙版《彷徨》,但实际它连心理小说都谈不上,只能算内心展现小说。再比如王蒙的《夜的眼》,说它是意识流小说,殊觉牵强。意识流,概言之还在于一个流字,作家或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应该是流注、贯穿全篇,否则隔三差五来那么一段,怎么叫意识流?意识流明显不是意识流露,而是持续的意识流动、流淌(英文为stream of consciousness,stream正是流动之意),显然不能流着流着,就断了(换了叙述方式、或更换视角等)。如果是意识流露,那绝大多数小说都存在“意识"描写,岂不都成了意识流小说?所以国内很多标称意识流的小说,其实是假意识流、是对意识流概念的错误理解、是对意识流小说框架的错误界定。

我们知道,意识流小说具有鲜明的碎片化、笔者也称它为百纳衣式拼接特点,这完全是受意识的跳跃性决定的,所以《黄金时代》修改到最后,也象《情人》出版前一样,经过大量精简,修裁了段落间的枝桠,最终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单从意识流小说自身特点而言,王小波几乎可以意识到《黄金时代》可以象笔者一样解构、然后重构成多部小说,换句话说,意识流小说的这种特点就决定了这种可能性,虽然他没有明确说明,但王小波讲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安排”,会不会就包括这样的重构呢?所以杜拉斯的《情人》也是一样,也可以打乱重构,也可以重构成多部小说,归根结底,这是由真正的意识流小说的固有特色决定的!

话又说回,笔者这个思路的诞生,也绝非完全取决于意识流小说的自身特点,上面所述仅构成笔者重构《黄金时代》理念的第一要素,第二个触发因素,是笔者在90年代末期读到的一篇关于红学的文章。这篇文章讲到有一位红学研究者叫王国华,写了一部专著叫《太极红楼梦》,经过他的研究,曹雪芹《红楼梦》可以每4回归为一体,然后据比打乱进行重构(当时的记忆如此,可能有误),笔者当时深受震动,可惜始终没有读到这本书,而且介绍王国华红学研究成果的资料少之又少,笔者仅收集到泰山一叶,以期能管中窥豹:

王国华《太极红楼梦》图表

由上面这些图不难发现,王国华对《红楼梦》进行了重构,这无疑影响到了笔者,我们说部分文学作品,在章节、段落上是可以进行重新编排的,进而可以获得另一种审美体验。

同时,我们也期待未来市面上能够出现类似笔者核心论点的《黄金时代》重构版本,这未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拭目以待。

六,新体验小说批判。

笔者在此置疑的并非相关文学作品,而是新体验小说这个概念。

大概在94年华夏出版社举办的《黄金时代》研讨会,与会有论者将《黄金时代》归结为新体验小说、新感觉小说,有文章称王小波当时“面无表情”,私下则称自己的作品为黑色幽默。那“面无表情”是一种什么表情?显然王小波不喜欢、不同意这个说法。笔者在此也要废书三问:新体验小说是个什么概念?加进一个本体论就能把概念边缘清晰化吗?人为生造的概念能做为文学流派进入文学史吗?

早在1855年,俄·车尔尼雪夫斯基出版了著名的《艺术与生活》(既《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一句“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成为社会主义现代美学理论、艺术理论、文学理论的基石,什么叫基石?没啥说的、不需理论、不用争辩、毋庸置疑!既然艺术来源于生活,艺术家深入生活调研学习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每一件优秀的作品无不是作者细致入微地观察生活、体验生活的结果。玄幻小说可能除外,包括历史小说,照样闪烁着作家对生活细致的观察和体验的光芒。笔者昔时读姚雪垠《李自成》,其中有一段对襄阳城的描写,几乎每条砖缝的尺寸大小都写得一清二楚,由衷慨叹姚老“生前马拉松”,坚韧不拔的精神可比司马迁。

人,首先他有社会属性,既社会人;生活,首先它必须有社会属性,既社会生活。没有哪个个体是始终孤立地存在的,作家也是如此。他们从生活中来、从社会中来,他们的创作灵感来源于生活、来源于社会,他们的作品反映着生活、反映着社会,那“新体验”怎么理解?难道以前的作家都是闭门造车?脱离生活?假大空?

笔者对“新体验"这个说法深度置疑。贴上一层镀金词汇就表示您已经崭露江湖?你们强调的作品的亲历性、体验性、现时性、主观性、非虚构性等等,都不新鲜、都不是问题,而这不过是相对于一位作家、一件作品的最基本、最普遍、最正常的要求,您“新”从何来?

归根结底,“新体验小说”是一个伪概念!

七,有别于黑色幽默,王小波对《黄金时代》的勉强定位。

虽然王小波向来将《黄金时代》冠以黑色幽默的帽子,笔者认为相较而言,该作品同黑色幽默派作品,本质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我们看黑色幽默派作品都有哪些显著特点?1.以放大镜的视角看丑陋与阴暗,丑陋与阴暗愈发变得畸形、怪诞。而《黄金时代》绝非如此,它揭露的人性的阴暗与社会的丑陋完全是写实主义的,丝毫没有故作渲染和夸张,如因吃醋而实施抱复的军代表、只因怀疑自家的狗被主人公打瞎就给别人穿小鞋的队长、想看性描写让主人公反复写交待材料的团领导,这些形象在那个年代无比真实地存在着,因此与其说《黄金时代》是黑色幽默,不如把它定义为现实主义作品更加贴切,这恰印证了为什么有人把它归为新体验、新感觉小说。

2.塑造病态甚至变态的典型人物。《黄金时代》中的典型人物也是病态的,却不是变态的。知识份子的迷茫与颓废,社会角色定位不清、荒唐、混乱,作品不必去刻意塑造,更象是对社会一角的截取、信手拈来。这些病态人格不是塑造出来的,而是病态社会必然存在的,这反映了作者勇于对社会、对自己作有力度的解剖精神。

3.黑色幽默派往往采用寓言形式、隐喻的笔法,象征主义特征明显,因此其故事情节臆造与冥想成份居多,在这一点上,《黄金时代》是完全不与哙等为伍的,它既不需要暗示什么,也不必含沙射影,是再朴素不过的生活、命运、社会的真实写照,用王小波自己的话说“性就是性,故事就是故事”。如果你有幸能从作品中读出社会上这么多的肮脏、丑陋、矫情、阴暗全然不如“举行一次xj(《黄金时代》语)”来得自然、光明、纯洁,那么恭喜,你的心灵已经得到了升华、作品已经得到了升华。说明白一点,这部作品正是借用王二、陈清扬对性的率真、坦诚,来衬托、反照社会的虚伪与丑陋,但这些同黑色幽默派所表现的那些东西形成鲜明的对比。

4.在主旨上,《黄金时代》绝没有黑色幽默派对现实的悲观绝望情绪和思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们的历史进程和社会发展没有继续往不好的方向进行下去,同时作者也受到尼采思想的启发和影响,是我们前文就曾提到的。有关尼采思想对作者的影响,原想单列一篇阐述,但由于内容同本节大致重合,所以索性拿到本节一同表述。

(文责及权属归三百六十吴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