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旺镇,高老头是“酒漏子”。

他小日子过得一斗麦子三碗水——又滋又润。有吃有喝有花,大大地超过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水平。

高老头嗜酒如命。

他天天喝,顿顿喝,饭可不用,但酒必喝。对肴要求不严格,有没有一样喝。

新时代了,可高老头依然常年穿白粗布袜子,黑布条扎腿,干腿干脚,利利索索。他两个女儿嫁在邻村东李格庄,他常到女儿家走动,到那里也是喝。

上午出门逛街,碰上文化人也诌上几句。人家说他李白斗酒诗百篇,他则哈哈一笑。

家境殷实,农活不用他干,学堂上得虽然一般,但肚子里墨水是吃过几瓶的。

团旺镇处在高速路口,经济虽然十分活跃,店铺林立,商贾云集,但仍保留一传统:卖散酒。

高老头进得小店,寒暄两句,店老板立马掀开酒缸盖儿打一觯子,倒碗里,递给他,“高师傅,这是上等好酒,刚从东莱进的。”

高老头一闻,果然不错,香甜扑鼻。一口闷下,把嘴捂住。

待还过神来,再与店老板搭话:“不错不错。 啊!呵一东莱的酒就是不赖,柔绵甘甜,回味悠长啊!”

“那是,那是。”

高老头顺着街往南走。

迎面又一个店儿,他抬腿迈进。

这家是个小伙计,恨不得搀高老头进店。倒茶、敬烟,这是老规矩了。

小伙计掀开酒灌儿,随抻觯子随做宣传:“ 高爷,这是夜来黑刚从牟平进的。您老尝尝,那真是纯高粱烧,比莱阳的不赖。”

“噢。”

“高爷,给您弄盘儿五香花生仁不?”

高老头道:“不吧,干喝味正。’

他仍是一口闷。

待还过气来,道:“牟平,的确不赖,劲正、冲脑门儿。”迈出门槛去了,扭头对小伙计道:“爷们儿,记账。”

高老头往南没走多远,一家小店的女人出门迎高老头。

街上传这女人不地道,不地道是方言,标准的汉语意思是作风不正。大半长得特别漂亮的女人,都是容易出问题的。她长得模样是很吸引男人的。特别是她的眼睛,里边像长着钩子,稍微意志不坚定的男人,就被拿下了。所以乡里的干部们就常来光临检查指导工作。局子里的要员也瞄准,掏个空儿来一来。

她伸手想扶高老头。高老头也是这片儿的一景, 人才出众。按现在的说法是可以当电视台主持或网红的。

高老头叫女店主打酒。

女店主笑啦,媚他眼儿。“忙急什么?说说话,再喝不迟啊?”

高老头道:“ 说什么话儿?快倒酒来。”

“这酒是哪里的?”高老头问道。

女店主夸:“这还是莱阳的新牌子。”

他饮净碗,稍停,道:“特大婶儿,这新牌子不攻头,我觉得有点上腿啊!”

“记账。” 走道儿露扭秧歌状,有些飘飘然了。

他走一路喝一路。出街往南走,串亲戚去,到了闺女东李格庄村。

大闺女见父亲来了,快到了晌午饭时,就问:“爹,您喝酒了吗?”

“没喝。”

“那我炒个菜,给您开瓶酒。”

女儿去厨房了,择菜切好洗好还没炒,他这里一瓶酒进肚了。 走出堂屋,到院子里,对女儿说:“ 别麻烦了,我喝完了。”

女儿说:“爹,您急啥?”

“我往你妹妹家看看去。”随说随往外走。

大闺女一看父亲劲儿不对,一定是喝多了,压上火就往妹妹家撵父亲去。

可不,到了妹妹家,父亲正跟妹妹要酒喝哩。

大闺女急燎燎地说:“ 可别叫他喝了,在俺家菜没炒出来,一瓶就喝完了。”

两闺女扶父亲坐下,说他,你走路跟拌蒜儿似的,还能喝啊!

高老头本是富家出身,他爷也好喝酒,一直喝到解放,那么大的家业,叫他喝得逐渐萎缩,喝成了贫农。

到他这辈儿,仍然好喝,虽说两闺女负责月月跟街上店儿铺儿结帐,可他硬是喝成了困难户。

自己好喝这口,当初给两女儿挑女婿,第一标准就是:酒量好。

两个女婿也争气,先在乡里做临时工,后来常陪酒,再后来便成正式干部了。高老头道:“要不是好喝酒,咱们家能有今天?你们能当上官了?”

高老头临终,不吃不喝,靠了十来天。“真神了”,都说。

咽气了,给他穿衣裳。拾掇床铺,被窝里滚出十几个空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