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冬天到了。里院的蜡梅开花了,蜡梅喜欢有绿意的点缀,一半开在老枝,一半开在新条;一半在野一半家,一半在冬一半春。

在一种“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腊梅点缀之中,我们家迎来了快乐时光。

1983的春节,爸爸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两样让我意外而打心眼里喜欢的物事。并爱屋及乌,不再那么恼恨自己的爸爸。

一样是14寸的黑白电视机。拥有电视机的,小山村可是头一家;一样是四大名著,从爸爸单位的图书馆借的。

我自上了小学后便迷恋各种儿童读物,在这个小山村却极难看得过瘾。唯一有书刊的地方是场镇上的供销社,但也必须要买下来才能阅读。

那时的供销社与现在让人随意阅读的书店完全是两码事,挡在我面前的还有个高高的柜台,只有你要买东西,售货员才慢吞吞地递给你。我试着让那位胖胖的阿姨给我递了几次书,翻了翻正准备再多读一会儿,售货员阿姨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我摸了摸口袋,没钱,又只好将书还了回去。

我准备将储蓄罐摔了来买书,但最终还是没舍得,我小时候挺抠的。

幸好教我们语文的民办教师李老师对我甚是偏爱,经常让我去他家读书。李老师住得离我们苏家林盘也很近。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家的那几套《儿童文学》,对里边的童话故事我至今耳熟能详。

但李老师家的书也不多,我像个每时每刻需要汲取水和营养的亲水植物,渴盼着更多的水来浇灌。我常常觉得无比干渴,只好又三天两头往供销社跑。

记得那时供销社来了一本新书《成语词典新解》,我便惦记上了。从来不好意思开口的我,终于鼓起勇气拉着妈妈去了供销社。

妈妈农活正忙呢,再说家里也不富裕,她对于这些书籍也没有感觉。妈妈耐着性子问我:“你买了这一本书,是不是每次保证考一百分啊?”

我虽然那时确实是每次都考一百分,但我也不敢打包票啊。我小小的心里,对于“一本书的神奇功效”抱着疑问,也理不清楚”这本书与我成绩好坏存在必然联系“的逻辑关系,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它。

妈妈见我如此,爱抚地摸摸我的头,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零钱买下了这本书,让我爱不释手。

自从爸爸拿回四大名著后,我每天完成作业后,便如饥似渴地啃起来。尤其喜欢看《西游记》,我想像着能有孙悟空那般神通,翻一个筋头就是十万八千里。

读得如痴如醉。痴迷到了哪种程度呢?就是每次翻页时,都生怕漏掉了一页。我反反复复确认读完了所有章节,并在心里默许很多遍,方能安下心来。

当我成年之后,我知道自己在那时便患下了一种心理疾病——强迫症!

幸好当时在生活的其他方面表现不明显。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也给我带来了无穷乐趣。

每天傍晚时分,我便在三合土铺就的院坝里摆上了好几排凳子,乡里邻居们像赶集似的,三三两两到来,选个凳子坐了,他们知道,在一天农事的疲惫之后,惊喜和轻松马上就会来到。

前面一个方桌,电视机稳坐其上,像一尊菩萨慈祥地看着众生,抚须微微颌首,带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给小山村的人们带来外面的讯息,并赐给众生沉醉于影视剧剧情中的快乐。

那年夏天,乡邻们像过年般高兴——《大侠霍元甲》引进并上演了。当《万里长城永不倒》的主题曲响起时,大家群情激昂。我更是无比陶醉,不落下任何一个细节,每天两集看得目不转睛,即使尿涨慌了也绝不起身去小解一趟。剧终之时,大家如梦初醒,久久不肯离去。

我在睡梦中都比划着一招一式。当然,一种隐隐的家国情怀、民族大义那时还不能提前领悟,只是懵懵懂懂。

到了上学时间,每节课间我就去了学校外边那个田坝。独自一人练着鲤鱼打挺、前后空翻,顺便比划下迷踪拳。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坚持不懈,我竟然逐渐无师自通,打着前后空翻时,就像玩儿似的。

那时爱打拳的,还有我同班同学小段的哥哥。如果到了现在,我还能点拨他一二:”看你身手矫健,是个练武奇才。但练好身手是为了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如果一味好勇斗狠,只会走入魔道。回头是岸呀!”

那时的小段哥哥,天天只会欺负别人,尤其喜欢拿自己弟弟练手。小段打不过他,在他面前忍气吞声。但只要没他哥哥在,便无比叛逆,心思也全不在学习上,一副”我是屌丝我怕谁”的样子。

数学老师和小段都是场镇上的街坊。数学老师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小段这种顽劣而又学习成绩垫底的所谓的“瘟猪子”。

小段在家里受了哥哥欺凌,来到学校,数学老师也肩负起了管教他的责任。

我记不清楚有多少堂课,数学老师罚小段站到讲台上,历数他天天不完成作业的罪行。越说越来气,最后只能拳脚相加,同学们静静看着老师体罚小段,心里滋味杂陈。

小段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专门跟数学老师作对。我那时是班长,主动要求调到与小段同桌,我天真地想要给小段补习补习,让他最后一名的名次往前跨上几大步。

虽然数学老师最喜欢我,但我也不敢贸然进言“别再对小段动拳脚”。小段曾经有一段时间,拿我当了朋友,也一度真的想要认真读书,并且表现出对生活的稍许热爱。只是,也许真是天赋决定,他的成绩就是提不上来。

又一次,他考了全班最后一名,那天在课堂上,数学老师再一次一脚将他踢到了墙角。

小段横了一条心,爬起来时,满不在乎在看看老师看看同学,眼神如此绝望如此麻木。

我想那时候,他一定带着对这个社会满腔的恨意。

罢了,无力回天。我们都是生活中微小的个体,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只能一声叹息。

军娃也和我同班,平素我们就一起玩耍。虽然情谊好是好,但一码归一码,从小当娃娃头的他,自负能言善辩有着一流的口才、超凡的组织和协调能力,他看不惯老师选班干部的标准——那时,成绩好就是潜规则。

军娃终于开始挑战老师的规则,跑到校长那里,要求实行“班干部竞选”,而不是老师指定。

在他一再坚持闹腾之下,“班干部竞选”破天荒成真了。但军娃的班长梦仍然没有成真,只当了个副班长。

从此,军娃与我这个班长暗中较着劲。在一次自习课上,他将课桌弄得呯呯响,我上前制止他时,他与我当场翻脸。从此,我们见面互不搭理,往日情分一刀两段。

当我们从村小搬迁到乡镇上(那时叫公社)的中心小学读书时,我与军娃都老死不相往来。

在一次课间操,我与一个附近村的同学玩闹。我们各拿一个带着四四方方棱角的棍子比划,不小心棍子碰到了他的脚,这位同学一下恼羞成怒,在我猝不及防时,棍子狠狠砸下。

棍子呼呼夹着风声,同学咬牙切齿拼尽全力。我慌乱之中侧身闪避,碗口粗的木棍,尖尖的棱角落在我的脊柱正中位置。

我一下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软倒在了墙角。我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混沌世界,漆黑、阴冷,我看见黑白无常手持哭丧棒,哭丧棒上系着铃铛,黑常将其摇动着,白常也马上铃铛作响回应。“上路吧,上路吧!”他们面无表情,不由分说抓上我便走。

我对这世界突然生出留恋,但已经身不由己了。就在我苦苦哀求容我留下时,不知什么死死抱住我的脚,并将我掐得生疼生疼。

这奇迹般的两分半钟,就好像一个轮回一个世纪般漫长。我从晕厥中慢悠悠醒转过来时,发现让我生出疼痛感的人就是军娃——他正在死命地掐我人中,并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见我醒来,军娃热泪纵横,抱紧了我。

从此,我们重归于好,友谊的小船又划到了一起。

所幸,农村娃儿带得粗,一直到今天,我除了感到腰椎、颈椎非常突出,没有不适之感。

这种突出,与当年的脊柱打击完全无关——可能只是伏案太久的缘故吧。

几个小伙伴磕磕绊绊成长着,有时生出矛盾,最终尽释前嫌。与我最亲密无间的当然还是青梅竹马的小薇。

(作者 杨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