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哑铃不沉
鲁宇成一走,张颖的心更空了。她每天一个人去书店,又一个人回家。在公婆面前,她强颜欢笑,背着人的时候,便常常流泪。生活是如此无聊。想想以后的日子,似乎总是一片灰暗,没有尽头,没有希望。她有时会想,若是自己身处灾区,一瞬间被坍塌的高墙埋压了,那么一切的痛苦和屈辱也就都会消失了。
鲁宇成去汶川一个多星期了,他只给父母打过一个电话。鲁宇成的母亲跟张颖说鲁宇成在电话里问她好。可是张颖不相信。既然问好,他为什么不直接给自己打电话呢?说两句话就耽误他救人了吗?她心中赌气,也不肯给鲁宇成打电话。
电视里整天都是汶川救援的新闻。张颖搬个小凳子坐在电视机前,紧紧地盯着不断变换的屏幕,尤其是出现救援者的身影时,她更是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希望能看到鲁宇成。可是,在杂乱、晃动的画面中,她找不到那个魁梧的身影。
晚上,鲁宇成的父母都睡去了,张颖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和鲁宇成相识之后的点点滴滴,像过电影一样在她的头脑中一一闪过:和继父见面时的难堪,山坡上道出实情的痛苦,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鲁宇成带着去针灸时的期待,眼睛重见光明时的喜悦和失落……
鲁宇成是个好人,好人不是应该有好命吗?如果,张颖难过地想,如果自己是完整的,鲁宇成会怎样?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吗?他还会和姐姐张琳藕断丝连吗?总是自己不好,才会使他心中不满……可是,难道他是完美的?虽然手术很成功,他的那张脸到底还是和常人的不一样。张颖抹了把泪,只觉得心上沉甸甸地,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索性坐了起来。
路灯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天花板上划出一道明亮的细线。耳朵里隐隐地听到一些声响,仔细听时,却又什么也听不到了。手机屏亮了一下。张颖赶紧拿起手机查看。却是一条垃圾短信。张颖把手机撂下,想一想,又拿了起来。
打个电话吧——她想,他在灾区,万一有个好歹!可是,号码拨出去,手机里传出的却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又接连拨了几次,手机里传出的,都是一样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张颖的心渐渐揪紧了!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幕幕惊险而又惨烈的场景。她不愿意往坏处想,却又总是无法克制地往坏处想。她反复地在心中默念:“宇成,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她不再计较鲁宇成和姐姐的事了。只要他能回来——她想,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怎样都行的!
张颖哪有心思好好做生意?她只是每天习惯性地去书店。却又总是神思恍惚,常常出错。一会儿给人拿错书了,一会儿又找错钱了。
鲁宇成的父母也渐渐不安起来。汶川,死伤的人太多了。儿子去参加救援,现在怎么样了呢?自从儿子走后,就只来过一个电话,再打电话,便打不通了。 老两口日夜为儿子悬心,坐卧不宁。他们打不通儿子的电话,每天总要问张颖好几遍“宇成有没有打电话”。
这天上午,张颖打发走了课间来买书的学生之后,便坐在小桌子后边,俩手抱着脑袋,用力抓按着头皮。接连好些天睡眠不足,已经引起了头痛病的复发。
“你好!”一声问候从门口传来。
张颖抬起头来,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高高瘦瘦的身子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你好!”张颖礼貌性地微笑着站了起来。她认识这个男人。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学校门口接送女儿。有时来得早了,就会来他们的书店里坐一会儿,翻翻书架上的书,或是跟鲁宇成聊几句。
“今天来这么早?”张颖说着,拉过一张凳子让那个人坐。
“小鲁还没有回来?”那个人关切地问。
“没有。”
“你这些天好像情绪不高啊?是为小鲁担心吗?”那个人温和地看着张颖,问道。
“是啊,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也不知道他怎样了……”张颖若有所思地说。
“你放心,小鲁一定会安全回来的!”他很肯定地说。
张颖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听了他的话,还是很高兴。
“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张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那个人看着她,笑了:“我姓耿,叫耿军,今年四十一岁……”他像作报告似的自报家门。说着话,还眨了眨眼睛,似乎正憋着多少好笑的事似的,又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张颖看他那样,倒像是个故意调皮的孩子,也不由得笑了,说:“那么,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报告长官,我在水利局工作!”耿军抬起右手在脑袋旁挥了一下说。
张颖看他那么滑稽,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可真逗!”
“哈哈,这就对了。人活一世,高兴二字!干嘛老是愁眉苦脸地难为自己呢?”耿军爽朗地笑道。
中午十二点,放学铃响。耿军到校门口等女儿。张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人,可真有意思!”
放学时的一阵忙乱之后,张颖锁了书店的门,走回家去。一路上,想起耿军幽默的话语和滑稽的动作,她又忍不住笑了。是啊,正像耿军说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老想这些事,还不得把人苦死累死?
一路走,一路低头沉思。多少天来,从未像今天这么开怀大笑过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全都消散了。
吃饭的时候,鲁宇成的母亲问张颖:“小成来电话了?”
“没有啊……”张颖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看你今天回来一直在笑,还以为是小成来电话了呢。”鲁宇成的母亲有些失望。
“我一会儿再给他打一次吧!”张颖笑着说。
张颖后来才知道,耿军在水利局是个什么主任,耿军似乎说过他自己具体管什么工作,可是张颖也闹不明白那些,便只叫他“耿主任”了。
耿军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天南地北,风土人情,仿佛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张颖因此了解到了很多过去不知道的事。耿军就像是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使张颖渐渐跳出了自己那狭小的生活空间。
每天上午将近十一点半,张颖就会不由自主地向门口张望。而耿军也总是像约好了一样,准时出现在门口。
这样子过了大概十来天,耿军突然有好几天都没有来。张颖每天都无数次地向门口张望,希望看到耿军那瘦瘦高高的身影,希望听到他快活的声音说:“美女,你好!”
“他病了吗?”张颖有些心神不宁了。张颖怀恋这些日子的快乐。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他夸她漂亮,夸她聪明,夸她单纯,夸她善解人意……总之,在他眼里,她仿佛已经不再是她,而是成了一个崭新的人,一个值得欣赏的人,一个值得被尊重的人。她从来没有如此骄傲过,骄傲得像一个公主。她迷恋这样的感觉。
现在,这样的快乐突然之间无端地中断了。张颖有些失魂落魄,做什么事都是无精打采地提不起精神来。
这天下午,张颖懒洋洋地坐在书店里发呆,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她一跳。她拿起手机看时,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按了接听键,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手机里立刻传出一个快活的声音:“美女好啊!在干什么呢?怎么听起来没精打采的?病了?”这一连串的问话就像一剂强心针,张颖立刻抖擞了精神:“是耿主任啊……”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哽住不说了。
“美女,我这几天出差了,没在家……”耿军仿佛知道张颖心中所想似的,解释着说,“我现在在单位呢,你有没有时间到我这儿来坐坐啊?”
“啊?……”张颖一时没有反映过来,“去……去你单位?
“对啊,你也不能老在你那小书店里呆着吧?要多出来走走。外边的天地大着呢……”耿军说。
张颖迟疑着挂断了电话。她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
她想去,却又有些莫名的恐慌。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耿军告诉她的地址,心中长了草一般毛毛躁躁的。
心中犹豫不定,脸上竟火辣辣地热起来。我又没做坏事,有什么好愧疚的!她想,我不过是喜欢听他说话!何况书店里人来人往,又没有背着人……
张颖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要不要去水利局呢?张颖拿不定主意,便到门口站着了。远远地看着学校大门,想着耿军站在门口等女儿的情景。心里更加惶惶难安了。
张颖到底还是去了。一路走着,想到就要见到耿军,就要听到他幽默的笑语,张颖忍不住几次笑出声来。她的心里涌动着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激动。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像那快镜头下正在盛开的牡丹花一样,那娇嫩的、粉红的花瓣正一瓣一瓣抖擞着舒展开来,羞怯,却欢快!
已过下班时间,水利局大院很安静。
张颖坐在办公桌另一边,她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耿军看着她,不由得笑道:“你很热啊?”张颖的脸更红了。她眼神低垂,不敢看对面的耿军。耿军说了些什么,她几乎就没怎么听到耳朵里去。她想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却又迟迟不愿站起身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更安静了。
“天晚了……回去吧?”酝酿了半天,张颖终于抬起头,轻声说。可是,看到耿军坐在桌子对面,俯身前倾,微笑着,用热切而探寻的目光盯着自己,她心中一阵慌乱,赶紧又低下了头。
窗外传来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格外响亮。
张颖低着头,两手揪着自己的衣襟,紧张地听着对面的动静。
静默。还是静默。除了窗外小鸟的鸣叫,再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耿军一声不出,好像睡着了。张颖紧张而又慌乱,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蹦跳出来。
终于,她听到有椅子移动的声音。耿军站了起来,走动了!
张颖强作镇定,坐着不动。啊,还好!耿军走向了门口,张颖揪着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下来。可是很快地,她的心里竟又无端地生出一些失落。
张颖鼓足勇气,抬起了头。她见耿军快步走到门口,她也就站了起来,准备走出去。
可是,她看到耿军拉着门,向门外看了一下,又很快地把门关上了。张颖的心忽地一下又提了起来。她愣愣地站在桌子前,看着耿军。
耿军回头,看到张颖站在桌边,正紧张地看着自己,便微笑着走过去,站定了,伸出右手,说:“走吧?”说着,似乎是很随意地去拉张颖揪着衣角的手。
张颖的手被耿军的手抓起,她惊愕地仰头看向耿军。耿军突然一拉,张颖收不住脚步,一下子便扑进了耿军的怀里。耿军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张颖。
这突如其来的搂抱,惊得张颖心魂出窍,浑身颤抖。她无力地瘫软在耿军热烈的怀抱中,几乎站立不住。世界不存在了,她自己也不存在了。她像一个婴孩一般,被耿军宽大的怀抱拥裹着,身似筛糠,却又心驰神荡。泪,喷涌了而出。
压抑的啜泣声和着窗外的鸟鸣,嘤嘤嗡嗡,似乎没个止住的时候。
张颖软倒在耿军的怀里,任由他紧紧地搂抱着,拍抚着她的后背。她但愿世界从此消失,一切也都跟着消失,连同她自己——让我死了吧!她想,让时间停止!让一切都停止!
可是,耿军俯身低头搜寻她的嘴唇时,她仿佛一下子从沉梦中警醒了过来。她用力扭头避开了他。他把她楼得更紧,并腾出一只手来托住她的后脑,执着地要亲吻她。眼看要被他吻上了。张颖急了,挣扎着使劲从耿军的臂弯里抽出手,拼尽全力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推开。
耿军松开了她,垂手站着,不说话,也没有动。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张颖低着头,一颗心惶惶然却又似空无一物。站着,站着,仿佛从此便永远这样站着了。突然,张颖猛地抓起了耿军的两只手。她紧紧地攥着那两只刚才还那么有力,现在却无力地任由她攥着的手,像是抓着不让他乱动,又像是要给他一些安慰。
时间再次停滞了。
除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张颖再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很久很久,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松开耿军的手,很快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她走得很快,走出长长的过道,下楼,来到了车水马龙的的大街上。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张颖失眠了。一连很多天的失眠。
耿军没有再到书店里来过,也没有再打电话。可是,他那热烈的拥抱,却使张颖像上了瘾一般,欲罢不能地回味了一遍又一遍。那样的战栗,那样的酥软,那样一种像要被融化了的浑身麻木的感觉,是张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而每一次的回味,她都像是又一次被他拥抱在怀中一样,浑身战栗,连心都要融化了。她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男人的力量,一种要征服她的力量。这力量使她害怕,却又使她期待。
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身影,张颖心里空落落地难过和哀伤。她渴望他温柔地笼罩着她的眼神,渴望他慈父一样带给她温暖的微笑。
书店里没有人的时候,张颖常常独坐桌前,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耿军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笔画交错,字迹相叠。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认出纸上的字迹。一张纸画烂了,她再换一张。她不停地画着那两个字,心中却恶狠狠地骂着:“耿军,混蛋!耿军,王八蛋!耿军!耿军!你个王八蛋!……”画烦了,她便狠劲地在纸上画着圆圈儿,遮盖起那些已经模糊难辨的字迹。
看一看放在旁边的手机,一串数字在脑海中清晰明白地浮现出来。可是,张颖没有勇气按出那串已经烂熟于心的数字。
回过头去,继续着在纸上画那个让她恨又让她无法忘怀的名字。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得张颖一哆嗦。她赶紧抓起手机,却是姐姐张琳。
“张颖,在干什么呢?”张琳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没干什么。有事?”张颖有些冷淡。自从知道姐姐和鲁宇成曾经的关系,张颖心里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姐姐那么亲近了。
“没什么事。你还好吧?”张琳关切地问,“你好像情绪不太好呀。怎么了?”
“没事!”张颖不耐烦地说。
“鲁宇成来电话了吗?他在汶川怎么样了?”沉默了一下,张琳继续问。
“哼,这才是重点呢!管得倒挺宽!”张颖心里愤愤地想。心情更加糟糕了。便不再说话。
张琳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张颖的声音,就说:“程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停一停又说:“程飞也去汶川了。他俩没有联系上……”
姐姐的电话使张颖心里不但烦躁,而且又多了担忧。鲁宇成确实已经好多天没打电话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边是否还好?挂断姐姐的电话,张颖再次给鲁宇成打电话。
“喂!——”
呀,居然通了!那一声“喂!”,竟勾得张颖泪流满面。
“你,你还好吗?”张颖哽咽着说,“你的电话怎么老打不通啊!”
“我没事!这边信号不太好。你不要担心我。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妈……”鲁宇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张颖急切地问,仿佛问慢了电话就又会莫名其妙地断掉似的。
她想念鲁宇成了。是真的从心底里想他快点回来!他希望鲁宇成能像一堵坚实的厚墙,挡住她妄想的念头。
可是,鲁宇成的回答却使她的希望沉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这边有很多事需要去做……你在家好好的啊。我会尽快回去的!”鲁宇成疲惫的声音充满了柔情和关切。
挂断电话,张颖扔掉了被自己画烂了的几张纸,心中似乎清爽了一些。她决心忘掉耿军,彻底地忘掉他!忘掉那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