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金庸先生笔下的天龙八部所传达的是众生皆苦,那这篇小说相较于天龙八部,则是苦上加苦。

在他笔下的芸芸众生,有居庙堂之高的袁老大,也有处江湖之远的易杯酒,包括一剑西来的骆寒等等,他们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故事可能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但终是在无声中放大,最终如惊雷划破长空,惊艳了那个时代!

可以说,这本书虽然只是一部中长篇,却下笔细腻,逻辑严密,文字优美,就如品杯香茗,回味无穷。

文中节选

夫妇俩正默然品茶,只听那老者道:“诸位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有一个缇骑三十二卫中的家伙在这好登楼里喝酒,要知缇骑都是皇上的亲信,不得了的人物啊!那家伙是个年轻人,爱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搅得乌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劝,说这楼头供有岳将军的墨宝,在这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那家伙笑道:避忌?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也怕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问:原来少爷还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了?那家伙一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仅是我,人人都要怕的。第一就是金人,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身家性命都难保,谁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亲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其他那些杂碎,我怕他何来?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当时那家伙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一遍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冷得和冰一样。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大伙眼前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闪了一闪,便飞身下楼,解下系在楼前的一峰骆驼,那骆驼跑起来,竟不下一匹骏马,一晃就不见了。事后据酒保说少年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喝醉了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个很俊秀的哥儿。

楼上那缇骑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旁人只奇怪那缇骑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反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泄漏,最后才见一串血淅淅沥沥地从他喉咙里流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翡翠杯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去,杯子上只留下细圆的一个小孔,却没碎。楼上楼下的人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只翡翠杯的吗?”

沈放听着,不禁心旌摇荡。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骑骆驼的黑衣少年!岂不正是他前番在吴江七里铺眺见的那痛杀金使的侠士?他沈放正是为此受到牵连,才被迫与荆三娘亡命江湖的。

沈放初遇三娘

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的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便道:“前年我们还在山东老家,因为爸爸被人打死,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还要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瞎老头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下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后来,有个带貉皮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着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可能就是我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来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那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拚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万俟大人身边……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唱得我自己都忘记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地鼓掌而笑,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我听那个金官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有人就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那金官又转脸对万俟大人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不行,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徽钦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别的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下头涨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你唱,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到来管家身边,一掌抽过去,来管家“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牙来。

小姑娘接着说:“前几天我们到了临安。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我们来。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有一个老爷就是万俟大人。他看见我进来便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不敢说话,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有个姐姐走过来,她看了我们一眼,叹口气,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来福就要来了。’我和爷爷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很平常的木钗,都不解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小姑娘继续道:“当时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只听她轻轻说:‘没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沈放看向三娘,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泪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把屋子里后窗和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却让我和爷爷藏在床底,叫我们第二天天不亮到后门对街的镖局,求他们带上我们。然后,她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刚说完来管家就出来了,打骂那姐姐,还要送她到大理寺骑什么木驴。那姐姐抓着把剪子就插在胸口了……”

三娘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的筷子也在抖。沈放见她眉间一抹煞气,便知道来福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索命一刀了……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了。只见三娘想了下,小声对他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拔出了这根紫荆木钗。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小时候,我也就像这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后来我跟着一个杂技班卖艺走索,遇到了一位老人,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我一把匕首,还传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诀,教完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我说‘杀!’他哈哈一笑,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待诏沈姑姑、射弩的林四九娘、唱戏的史慧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身倔骨。刚才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丧生的就有七个。”

三娘苦笑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上染的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那年,无锡有个叫如玉的姊妹被一群混蛋轮奸致死,官厅根本就不理会这件事。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朝廷要员的纨绔子弟。过两天我听说通判之子要请客,如玉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也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那些个混蛋听说我姿色不俗,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我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发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便开始舞匕首,心里想着死去的如玉……他们鼓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首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无人回答,我先一刀斩了一人,再问:‘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人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上来。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账。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地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看他们那副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当天我虽全身而退,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卫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得到我这样的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三娘说着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后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

三娘荆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