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喜禄抓了件坎肩挂在身上,跨出房间,凉风嗖地一下从裤脚一直冷到了腰围。他缩了缩脖子,背对着风口,看见几只蚂蚁在坡坎下来来回回地忙碌着。现在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时间。他决定瞄准蚁群冲一泡尿权当自娱自乐。尿液呈一条弧线抛了出去,虽拼尽全力最终还是折了下来,离蚂蚁群还差一段小小的距离。

“老了,尿不远了。”钱喜禄自言自语地懊恼道。他抖完尿液后,打了个冷战。

今天,是的,今天,本年度最后的一天,钱喜禄既期待又惶恐。

该请的客都请了,钱喜禄心中早已念叨过多遍,生怕有些忘记。食材又重新清点了一遍,唯恐有些疏漏。今天既要客人吃饱,还要客人吃好。这一天计划了很久,真正触手可及时却又感到茫然无助。

岁月不饶人,大半个身子已埋进了黄土里人做事需要求稳,该做的事还得去认真去做。人活着跟家里牲口一样,从早到晚,成年累月只知道忙忙碌碌,却不知道为何而生。人恐怕只有躺进了棺材里停止了呼吸才能松懈下来。一阵长吁短叹后,钱喜禄踉踉跄跄往回走去。

雾气围绕山涧徘徊,低矮潮湿的房屋掺杂着食物霉变的味道,斑驳的墙面上方牵拉着一张大大的蜘蛛网。钱喜禄觉得脚指头有些润湿,就像永远擤不干净的鼻涕。湿气太重,关节炎恐怕又要患上了。他小心翼翼地扶了扶被虫蛀过的门框,其小心程度犹如害怕刚生下的婴儿掉在地上一样。四块木板合成一个不规则的菱形门框,左右两边各用一根木棍支撑着。最上方的木板被白蚁蛀得千疮百孔,正零零碎碎地掉下如面包渣一样的木屑。钱喜禄厌恶之极,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轻手轻脚地关上摇摇欲坠的大门,唯恐它在某一时刻会莫名其妙地垮掉。大门就像人的脸一样,大门没了,家就没了。家没了,脸就没用了。

临近中午,太阳穿过层层薄雾勉勉强强地挤出了一丝金黄。

首先是飘然而来的是李仙师,手拿罗盘,晃荡着青色长衫,一对剑眉树两边,目光冷峻,面色红润,胡须飘逸,一双大手青筋直冒,脚踏一双青色帆布鞋,越过万水千山,经过江湖沧桑,道行高深莫测。

钱喜禄一见李仙师赶紧迎了上去,语态谦恭并略带一丝亲昵道:“李先生,好久不见,稀客,稀客。”

李仙师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忙着回应而是轻描淡写道:“喜禄,今年收入如何?欠我的钱,还得上不?”

听罢此话,钱喜禄顿时一脸尴尬。真是打蛇打七寸,撒盐撒伤口。

说到钱,钱喜禄面露难色,心中隐隐作痛。早些年,两口子日子过得还算凑合。趁着猪肉涨价,钱喜禄希望多买些猪仔,多挣点钱。相反,他婆娘认为家中猪仔够多的了,自己根本就忙不过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两口子先是争执,继而演变成大吵大闹。多年积累的矛盾瞬时集中爆发,口气越来越冲,谁也不让步。喋喋不休地相互埋怨之后,接着又是三天三夜的冷战,钱喜禄最终还是犟着脑袋把猪仔买了下来。他婆娘看他一意孤行,我行我素,丝毫得不到他的理解,冲动之下喝下了敌敌畏。起初,钱喜禄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端着架子,绝不服软,眼见婆娘口吐白沫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可是已经晚了。

婆娘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脸色渐渐苍白,胸部急剧起伏,上气不接下气,面目开始变得狰狞,双手伸向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眼神渐渐变得呆滞,瞳孔中射出冷冷的寒光。

钱喜禄余怒未消:“你还吓我,抓啥子,家里啥子都没有!”

婆娘没了回间,仿佛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张大了嘴缓缓地呼气,眼睛里的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直到瞳孔里再也没有钱喜禄的样子。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战战兢兢地用手往婆娘的鼻孔处一放,鼻孔没气了。他不甘心,再往颈下的脉搏一探,脉搏也停止了跳动。

钱喜禄推了推婆娘自我安慰道:“装死嗦!”

要是以前,婆娘会迅速立起来反驳道:“你个砍脑壳的才装死。”

这次婆娘真没有反应了。钱喜禄垂头丧气地意识到这个争吵了一辈子的婆娘再也回不来了。

一切太突然,钱喜禄傻呆呆地坐在地上。周围的景象天昏地转,脑袋里充满了嗡嗡的声音。

小时候,两个女儿天真地问他是否喜欢过自己的妈妈。钱喜禄心里明白:农村人,吃饱穿暖就行,搭伙过日子,谈感情就像购买奢侈品,他没有想那么多。以前那个婆娘管这管那,嘴巴絮絮叨叨,看着烦,听着更烦,唯一的好处就是抱着睡觉暖和,可她非常讨厌他碰她。

一切都回不去了,现在想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反而成了一种奢望。钱喜禄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真作孽,过些啥日子?!

钱喜禄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这一天过得真慢,他慢慢地挪到水缸旁,拿起瓜瓢,淋了一下脑袋,好像清醒了一些,经过冷水的刺激,人也慢慢缓过劲来。

接下来,他将要面对很多事情,没人商量,没人争吵,唯一的陪伴是寂寞。“光棍,洒脱。”钱喜禄自嘲道。

人死了,终究要入土的。找墓地、挖土坑、买棺材、买香蜡、抬棺出殡等,既花人力又花时间,每一步都要花钱,每一步都在割他心头上的肉,当下最要紧的是请一个好仙师,也就是所谓的阴阳先生。自己这辈子算完了,如果墓地的风水不好,两个女儿岂不是跟自己一样窝囊一辈子。如果风水好,说不定自己这辈子跟着转运了不一定呢,将来能够荫及子孙那就更好了。钱喜禄开始高瞻远瞩: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啦。

找一个好墓地那可马虎不得。这一步也是费用也是颇高的。想想认识的人中,李仙师是最熟悉也是最便宜的了,好歹有点沾亲带故,价格说不定还能打点折。

片刻功夫,李仙师风尘仆仆地赶来。待仙师落座,钱喜禄弯腰递上热茶。李仙师默念半晌,右手食指在左手关节处反复划拉:“七天后才有好日子,方可安葬。”

钱喜禄一听急了。七天?光租冰棺和招待客人的费用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还不包括安葬的费用,赶紧问道:“能不能提前?”

李仙师一听,不紧不慢道:“道理上讲,也不是没办法,但是。能不能保证能荫及后代?这个就不好说啦。”

此言一出,钱喜禄的心又悬吊了起来:不就是想多要钱吧了,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心中只是一阵嘀咕,但他还是满脸堆笑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不急,不急。”李仙师用余光瞄了瞄几块薄木板搭成的棺材,“喜禄,散架不?”

“小谢家做的。不会,应该不会。”钱喜禄急急忙忙地答道。

“保证不散架就行。”李仙师算是听明白了,出了事归小谢家。不出事更好,要是这桩生意出了事,自己的名声也会随之毁于一旦。

“看墓地得花些时间,不能随随便便地埋哟。”李仙师半眯着眼着叮嘱道。

“好的,好的。”钱喜禄像鸡啄食般地点头答应道。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如果墓地选在自家耕地上那还好办,否则就得与别人家商量相互佐地事宜。倘若关系不到位,给钱也不一定能办成事儿,更何况自己还拿不出钱来。

李仙师本想建议钱喜禄花点钱买块墓地,可话到嘴边还是活生生地咽了下去。钱喜禄本来就没啥银子,其他地方用多了,自己还有得赚吗?鸡脚杆上刮油的生意,真难!他吞了口唾沫,忍住了。

“下葬的事就相对简单多了,我得准备准备。”钱喜禄揶揄道,“顺便找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帮帮忙,不过下葬时间怕是太晚了。”钱喜禄本想说时间一长自己花的钱就越多,加上自己本身就没钱,但若此时暴露目标,岂不是给自己增添麻烦。得装有钱,不然大家都跑光了,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李仙师依然用右手食指在左手关节处反复划拉:“最早三天。”

“三天,不行,不行,越早越好。”钱喜禄有些着急了。

“这婆娘生病,花了我不少钱,死了也麻烦,今天下葬行不行?”钱喜禄连编带骗道,“我听说晚上三点到五点阎王殿里没有人管,可以不管下葬时间,要不就选择今晚?”钱喜禄惴惴不安,仿佛钱正从心窝子里一张张地向外扔去。

时间越短,钱花得就越少,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要断了李仙师的财路。

“如果今晚下葬,以后有什么不吉利的话,我可就不管了。”李仙师有些忿忿然却又不好发作。

钱喜禄横下心来一想:我活到这个份上已经够惨了,哪里还管得了阴间的事?

“不会,不会。”钱喜禄装着无所谓的样子。

“后山我有块地,是我家的自留地,我那婆娘也熟得很,挨着的也是块荒地,也不会牵连到别人家。”钱喜禄用手轻拉李仙师的手朝着后山的方向努了努嘴。

李仙师拿起着罗盘顺着钱喜禄努嘴的方向极不情愿地迈开步子,嘴里叽叽歪歪地念了一通。

其实钱喜禄所指处也没啥看头,大家都很熟悉,斜坡荒地,是一块巴掌大的谓自留地。

“东西方向,头朝西,脚朝东,犹如人睡在床上,早看东边日出,晚听西边的夜雨,敞亮,可以不?”钱喜禄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

“前面有个鱼塘,能聚财。如果方位靠左,处在两山坳间,可出文官。”李仙师自言自语道。

有人问道:“是不是村长家的那个鱼塘?”

“是的。”钱喜禄答道。

有人试着问:“仙师,前面看上去像是笔架山?不出武官出文官。”

李仙师略作颔首,面露喜色道:“真无心插柳柳成荫呀。”

钱喜禄一见得到李仙师的肯定,脸色由阴转晴,知道一定是好事,赶紧折了一根树枝对准山坳间方向插了下去,大声吆喝道:“就朝这个方向挖。”

李仙师一阵惊愕,因为整个过程还没体现出自己的专业水平,但也只能作罢。

很快,一个矩形的土坑就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午夜过后,人影攒动,全体肃然。稍后钗子响起,锣声敲起。李仙师站在门口大声念叨:“吾身不是非凡身,手提金瓜重千斤,今有新故亡人,犯了雌雄神煞,一斩去天殃,天神降吉祥,二斩去人殃,万事大吉昌,男凶并女怪,斩破自仙王,天无忌,地无忌,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普唵弟子斩过雌雄以后,百无禁忌,百事大吉。”

所有人只知道他在一阵叽里呱啦,没听懂,也不敢问。

略作停顿,仙师抓过一只雄鸡,点血在大门口,然后继续念叨“普唵祖师会阴阳,天上地下无忌防,不问你凶神并恶煞,行丧之处永无殃,报告左门神,右门神,大路修后一丈二,小路修后八尺,人要横过,丧要顺行,吾奉普唵祖师急急如律令,惊动天上三台门处此时开,诸煞皆回避……”

几个粗壮小伙子在李仙师的一声“起”中抬起了棺材。周围黢黑,电筒散发的光柱直刺雾霭,人群陡感寒冷。钱喜禄走在前面撒纸钱,后面跟着两个女儿,一个是钱霞,一个是钱凤。

经过鱼塘时,钱喜禄突然感觉脑勺后有一阵凉风拂过,心里想到:“恁个死婆娘,死了也不省心,你莫怪我,要怪,就怪我们家太穷,以后我给你多烧点纸钱就是了。”

路边的草丛布满了露水,路有些湿滑。人群像蛇一般地向前慢慢蠕动,除了抬棺材的“吱嘎、吱嘎”声,周围静得可怕。去年村里一位老人寿终正寝,大家还有说有笑,可今晚抬的是一位自杀的中年妇女,“犯凶”那可是村里头等忌讳的大事。越往坡上走,路就越湿滑,周围越是安静,心里就越是瘆得慌,除了说些彼此小心的话,大家一路上都不愿意多一句话。

虽说晚上埋死人对于李仙师来说也不是头一朝,今天的这块墓地正好朝向自家房屋后面的山梁上。

“晦气!”李仙师心里一万个不舒服,但看在能够挣到钱的份上还是忍了下来。自己干的就是这么个营生,死一个人不容易,挣一个死人的钱更不容易,越是有职业素养的人,越是要忍。等这件事完了之后,回家烧点纸钱避避晦气。

时候已到,李仙师念了几句悼词,匆匆忙忙地烧了些纸钱。

大家按李仙师的指示把棺材放进坑里,然后往里填土。由于钱喜禄给的力钱太少,大家心里便有些怨气,填埋得自然有些马虎。一阵砰砰碰碰、稀里划拉结束了事。

钱喜禄是穷,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情结束后,所有支出均赊账,这是大伙没有想到的。好歹大家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谁家没有个困难事呢,加之钱喜禄刚死了老婆,谁也没有放下脸面提钱的事儿。

钱喜禄又恍恍惚惚地过了几年,脸上的沟壑皱巴巴地挤在一起,像刻刀雕刻出来的核桃。面对空荡荡的房子,他心中的苦闷也不知道向谁诉说。孤独、寂寞快要将他吞噬了。真没劲,人多活一天与少一天真是没什么区别。为了娃儿,他不得不拉扯着两个孩子东拼西凑地煎熬着,苟活着。这种日子早已让他弯了脊梁,白了鬓发。两个女儿也在这寅吃卯粮的日子里渐渐长大。她们出嫁以后,钱喜禄就过上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