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和祥子哥去村西头她姑姑家玩,农村人大多重男轻女,祥子姑姑没生男孩,所以对他这个侄子特别喜欢,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祥子哥的母亲四十多岁才生的他,那时候她二姐都十三了,很难和他玩在一处,所以离他家最近的我就成了他的玩伴,平日里我俩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姑姑家院子里有一棵枣树,现在果子成熟了,正是吃枣子的好时候,她是叫祥子哥去吃枣的。我们俩在那玩了大半天,不但吃了个肚圆,还装了满满一兜子的枣,外带两个鸡蛋,我俩开开心心地往家跑。祥子哥跑得快,远远的,祥子哥问我:“咦,晓晓,你家门口咋那么多人啊!”“可能是大伯家要搬家吧!”我一边吃着枣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祥子哥。大伯是家中的长子,他念了九年书,算得上是文化人了,油田来招工,家中远亲帮他录上了工作,他成了油田的正式工人,那可是个肥差,开眼界不说,挣得可比农村多多了,还发衣服、鞋子、手套啥的东西,听说吃得也比这里好,还能吃白米饭、大馒头呢!大伯已经在那工作有几年了,那里要建设新城,前几年给了他们这些职工一批携带家属随迁的名额,大伯是符合条件的,他去年就想把家人接过去享福,爷爷问大伯“我们一家是不是都能过去啊?”大伯说:“人家说了,必须是直系亲属,我们一家和你都可以,老嘎达一家不符合条件,去不了。”“屁,亲弟弟咋就不是直系亲属了。”“人家说条件不符合就不符合呗!”大伯和固执的爷爷是讲不明白道理的。爷爷找熟人打听,我家还有一个表亲也在油田,他家已经搬过去好几年了,找了好多门路,人家给的答复都是我们一家搬不过去,不符合条件。爸爸没上过几天学,自己名字都写不好,招工也不符合,爷爷奔波了好些日子无果后,急火攻心,就病倒了,大伯他们家就没搬成,听说这回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一定是他们家要搬走了,姐姐都跟我吹嘘好几回了,弄得我好眼馋,和妈妈哭闹了两回,挨了两巴掌。“可不对呀!搬家咋门前摆着花圈啊!那些人出出进进的还都扎着白带子,不会是出啥事了吧!我听我妈说家里有死人才会弄那个的。”“滚,你家才有死人”我很不高兴地推了祥子哥一把,虽然嘴上说不信,可还是停止了贪吃,飞快地往家跑。跑到家门口一看,爷爷被停放在外面的门板上,我听妈妈说过,我出生前一年,爷爷假死过一回,也就是大伯他们第一次说搬家那回。那时父亲跪在爷爷跟前哭得是肝肠寸断,他在爷爷跟前哭诉着:“爸,你咋就不多陪陪我啊?我出生不久娘就没了,我只有你啊!哥他们不要我了,你咋也不要我了啊?你不是说你最疼老嘎达吗,你走了,我可咋活啊?我不怕累,不怕苦,我就怕没人疼啊!”父亲心中是迷茫的、悲哀的,大伯他们是暂时走不了了,姑姑她们也都回来了,大家都在忙着处理爷爷的丧事,父亲独自守在爷爷的身边,痛苦的他没有发现爷爷的手在动,在努力睁开眼睛,他想再抚摸下苦命的儿子,告诉他:“老嘎达不怕,爹在呢!”爸爸他们姊妹四个,大姑老大,下面是大伯和二姑,爸爸是老小,奶奶生完父亲没两年就生病去世了,父亲小时候淘气,爷爷在外做工,也没时间管他。大姑嫁的是一个脾气不好的老师,家里条件一般,人很有才,又拉得一手好胡琴,因为怀才不遇常常郁郁寡欢,后来生了肝病,脾气就更坏了,常常拿大姑出气,大姑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大姑家最大的女儿年龄比父亲大三岁,虽然离得不太远,只有几公里,但大姑自己孩子都管不过来,哪有精力管父亲呢!大伯身材挺拔,长相英俊,娶回来的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伯母,大伯的大儿子比父亲小五岁,伯母虽然长相一般,却是一个极会过日子的女人,她能让苞米面加野菜的窝窝头喧软可口,也会让罗着补丁的衣服干净整洁,大伯母会像母亲一样帮父亲洗头洗衣服,也会把家里打理得清清爽爽,这时候父亲才懂家的含义,它是有温度的,父亲不再垂头丧气,大伯脸上也时常带着笑,上学的二姑也会时常把剩下的一口吃地留给他,在外地做工的大伯回来时甚至会给父亲带糖果,父爱感觉他的日子简直到了天堂,美极了! 二姑比父亲大九岁,因为爷爷在采石场被炸断了腿,为了给爷爷治病,长相漂亮心高气傲的二姑无奈终止学业嫁给了大她 12 岁邻村一个在建筑行业做技术员的大学生。姑姑、伯父他们和父亲是没有共同语言的,他们认为是父亲的到来,才带走了温柔的母亲,没人愿意管他,他们想的是如何吃饱肚子和尽量地让自己家过得更好。生活对于我的父亲辛文来说,就是无奈、迷茫和辛劳,他出生在50 年代初封闭的农村,他的出生或许就是一个错误,爷爷由于解放前长时间给人扛活,任劳任怨,就攒了点余钱,主家看他在家里做了许多年工,人又老实,就便宜卖给爷爷几亩地,不过地还没捂热乎,就土改了,给爷爷定了个富农,时常被游街;奶奶在生了他一年之后因为生病撒手人寰。父亲是无忧无虑的,生活的磨难没有改变他的真性情,他生性乐观豁达,他看不懂这个世界,也没人教他道理,得亏农村人善良,他在东家一口汤,西家一口馍的喂养下长得还挺壮实。爷爷一家人模样都生得挺好看的 ,父亲的长相在爷爷家的几个孩子中是最俊的,可那时候,长得再好看也没啥用,当不了饭吃,还不如两个大饼子来得实惠。大家都期望能过得好一点,可生活不会因为你的期望而停滞不前,他会时不时地给你一些考验,让你在痛苦中苦苦挣扎。在爷爷和大伯、姑姑们都在为填饱肚子而绞尽脑汁,为奶奶去世而痛苦,为爷爷挂着大牌子游街而烦恼时,父亲是看不明白的,他就像野孩子一样到处疯玩和寻找能吃的东西填饱肚子,上学对于他来说还不如掏个鸟窝快乐!在家人没空管他时,他的学业基本是荒废的,十二岁时因为爷爷出了意外,也为了贴补家用,父亲和大伯一起到生产队里做工了,他什么脏活累活都不怕,只要能多挣几个公分,让家里人填饱肚子,他犁过地、采过石头、推过白泥…听大伯母说,爸爸那时候可能吃了,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给他带的中午饭,两斤多一大饭盒的饭就着咸菜嘎达他能全吃光。父亲二十岁时成的家,母亲比父亲大四岁,他们是在亲戚介绍下结婚的,那时候结婚可不像现在得有感情基础,最少得处个一年半载的,那时候贫穷的农村结婚很简单,只需盘一铺火炕,把两个铺盖卷放到一起就算成家了,同样贫困的母亲家也给不起母亲啥像样的东西,所以那时父母的生活是一穷二白的。那一次大伯一家的举家搬迁被迫终止了,但过后不久为了占进城名额伯母还是暂时带着孩子们过去生活了。因为爷爷去得突然,家里没有什么准备,就把爷爷的尸体停放在刚卸下来的门板上。痛苦的父亲低着头思索着、痛苦着。也许是父亲的诚心感动了上苍,爷爷终究是放心不下父亲,经过无数次的努力,终于在门板上坐了起来,呜呜地说着什么,父亲一抬头,看见坐起来的爷爷,顾不上流了满脸的眼泪,一把抱起爷爷,把他从门板上移到热呼呼的火炕上,忙着葬礼的人们都吓坏了,逃命似的往出跑,这停止呼吸的人咋还诈尸了呢,这是人还是鬼啊?会不会吃人啊,只有父亲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他心里想:“我才不管呢,管他人还是鬼呢,反正是我爸,他才不会伤害我呢!”他不在乎别人偷偷找来大仙做 起来法事,也不在乎别人说他是扫把星转世阎王爷派人来索命,他只认一个礼,爷爷是放不下他,被他哭活了,他不让任何人靠近爷爷,谁要是说要让爷爷下葬他就和谁拼命,大伯无奈,去到二十里外找来了大夫,老大夫也无法解释这都没气了的人咋还能活了,只说原来可能是假死吧,大夫是不信鬼神的。就这样,爷爷又活了,虽然不能说话,不能下地,但是父亲可开心了,他又生龙活虎起来,每天开心的到队里劳作,回家把爷爷照顾得干干净净,做人要懂得知足,爸爸回来了,还要求什么呢,什么能比得上父亲还活着呢?
我出生时,因为母亲的奶水不足,长得瘦瘦小小的,但我有一双像父亲一样极漂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世间的疾苦,我又是极会讨人喜欢的,每每有人逗弄,我都会对他们笑, 这样的我让父亲喜爱极了,仿佛苦难的生活也变得甜蜜起来, 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他要努力干活,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贫穷的农村是没有休息日的,妈妈生我十天后就去田里劳作了, 家里里里外外都需要料理,爸爸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她可没有福气像现在的女人那样享受高级月嫂或月子中心的照顾 ,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补充营养,我长得小小的、头发黄黄 的,有点营养不良,妈妈的奶水不能让我吃饱,那时候是没有高品质奶粉和各种微量元素作为给我的补充的,即便有,我家也是没有能力购买的,饿得哇哇叫的我只能吃点大人给我嚼的布子 (就是大人把粗糙的高粱米嚼碎了),爸爸妈妈在外面干活,我就被安排在爷爷身边,陪生病的爷爷,吃饱后的我是可爱的,最喜欢的是嘴里吐着泡泡,四肢踢打着和爷爷唠嗑,没人能听得懂我和爷爷说的话,或许我们是来自同一个国度的吧!爷爷已经能够自己坐起来了,偶尔还能挪动几下, 每天和我的交流让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光彩,那时候不知道爷爷得的是什么病,现在想想或许就是脑出血或血栓类的病吧。 我和爷爷互动从我八个多月从炕上翻身下地作为终结,当然我不是超人和神童,小小的我不再满足于踢手踢脚,学会了更高级的武功,翻身,反正就是看见大人不在家就和爷爷一顿展示,当然初期时只会在原地打转,忽然有一天武力大增,我就想翻身下炕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生病的爷爷是阻拦不住我的,最后的结果是爷爷因为想要拽住我,在我下巴上留下了一道永远的指甲印,我大脑袋上长了一个小脑袋, 疼痛让我哇哇大哭起来,在外面劳作的妈妈吓坏了,赶紧带我到赤脚医生那去就诊,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爷爷指甲印留下的血槽成为了我永久的纪念,从此后妈妈再也不敢把我和爷爷放在家里了。我开始了在邻居家的寄居生活,我在万大爷家待的时间比较长,姥姥是万大爷瞎眼婆娘的母亲,年老多病,但勉强能够自理,闹腾的我给她们灰色的生活带去了满满的欢乐,低矮黑暗的土屋里时常传来我欢快的笑声。万大爷打仗回来后腿受了伤,左侧有一节小腿是假肢,干不了重活的,他留着络腮胡子,样子很吓人,平常最喜欢在院子里侍弄菜地,小孩们都怕他,我才不怕他呢,我最喜欢在他不注意时揪他的胡子玩,他明明很疼却舍不得打我。我慢慢长大了,学会了走路,也会连贯地说话了,不再满足于和老年人的交流,我在寻找自己的伙伴,附近住的祥子哥是我的第一个玩伴,他长得高高廋廋、白白净净的挺漂亮,他比我大两岁,由于他父亲是生产队干部,他家的生活条件比我家好很多,他有时也不爱搭理我,可我是搞不明白的,我长得比较讨喜,嘴又甜,好不容易有个玩伴就喜欢黏着他,他也拿我没办法。爷爷在我两周岁刚过时病情加重了,他时常疼得嗷嗷叫,家里没钱给他看病,附近的赤脚医生又看不懂他得的是什么病,只能给开个去痛片了事,爸爸偷偷去几里外的地方推白泥去了,他想多挣点钱给爷看病,每天都会很晚回来,我时常窝在妈妈怀里睡,如果被爷爷的叫声吵醒,我就睁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努力拍打对面屋的门,“爷,别叫了,晓晓怕怕”每每这时候爷会消停好一会,我也就爬回被窝呼呼大睡起来。这次饱受痛苦的爷爷真的去了,在门板上停了三天,爸期待着还会有奇迹发生,这回奇迹没有再来,爷爷被埋在一处树林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农村女孩是不允许去上坟的,我不知道爷爷的坟在哪,爸爸一次都没带我去过,倒是弟弟大了时,爸爸经常带他去。大伯他们一家终于在爷爷去世后不久搬走了,他们把能用的好东西都弄上了车,留给父亲的只是一堆破破烂烂的家什和无限的哀思。